《法人》杂志全媒体记者 岳雷 见习记者 李辽
在税收监管的严密法网下，一桩借黄金研发费骗享税费优惠的案件浮出水面。深圳金斯达应用材料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深圳金斯达公司”）申报的研发费用远超行业平均水平，在“研发费用——直接材料”中赫然列出8000余万元的黄金采购支出，但既无对应成品产出记录，也未提供废料回收凭证。
税务稽查部门通过大数据分析系统锁定异常后，该公司法定代表人张某却以“黄金提纯存在高额损耗”为由搪塞。稽查人员向两家权威黄金提纯机构发出协查通知，发现行业常规提纯工艺基本无实质损耗，所谓“提纯损耗”的说辞不攻自破。
通过进一步核查发现，该公司在30余个研发项目中均申报了高额黄金支出，而部分项目实际无需使用黄金原料。经第三方专业机构鉴定，其申报的17个研发项目均存在虚列材料投入的造假行为。这场精心策划的“黄金骗局”最终真相大白。深圳市税务局稽查局依法将该公司违法行为定性为偷税，作出追缴税款、加收滞纳金并处罚款共计3618.15万元的处罚决定。
近年来，为帮助企业减负，推动产业升级与经济高质量发展，国家部署实施了一系列税费优惠政策，企业享受研发费用加计扣除政策的情况呈逐年递增趋势。然而，一些企业却瞄准这些税费优惠政策，通过五花八门的违法手段骗享政策红利，严重破坏了市场的公平竞争环境。近日，多地税务部门依法查处并曝光了几起骗享税费优惠的偷税案件，为其他企业敲响了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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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骗税的“障眼法”
“企业通常从虚增费用、隐瞒收入两方面骗享研发费用加计扣除税收政策。”北京理工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廖仕梅在接受《法人》记者采访时介绍：“常见手段有四种，首先是虚列研发材料。深圳金斯达公司的行为就属于虚列研发材料，虚构材料损耗逃税。”
不久前，浙江省嘉兴市税务局第一稽查局通过税收大数据发现，嘉善景盛混凝土制品有限公司累计申报研发费用加计扣除607.19万元，但2019年后无公开的专利成果。同时，该公司的主营产品水泥制品属于传统工艺生产，创新空间有限，研发投入高却无成果。
稽查人员调取研发资料发现，该公司只登记了两个相似且无成果的研发项目，分析配料表时又发现，其所谓创新只是添加减水剂，且减水剂为外购，并非自行研发的新品。
面对稽查人员的询问，王某最终承认虚构研发项目。该公司活动不属研发活动，税务部门要求调增应纳税所得额607.19万元。此外，稽查人员还发现该公司通过个人账户隐匿销售收入316.88万元。依据相关法律，嘉兴市税务局第一稽查局对其作出追缴税款等处罚决定。
第二种常见的手段是虚构研发项目。北京税咖咨询有限公司税务咨询总监汪梦娟称，部分企业会将产品或服务的常规性升级改造项目进行“包装”，把二次迭代的一般性改进当作具有创新性的新开发项目来申报，借此套取税收优惠政策红利。对此，廖仕梅进一步解释，这类“包装”行为具体表现为简单提升产品性能、按既定标准进行适应性调整、开展产品后续应用性升级或直接套用关联企业研发成果等。
实际案例中，江苏无锡某公司申报的“IT180A汽车板推广专案”等7个项目，本质上属于对原有材料性能的改良优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创新性开发项目，因此不符合研发费用税前加计扣除政策的适用条件。廖仕梅强调，这类对现有产品、技术或工艺流程的重复性或简单化调整，不属于研发费用加计扣除政策覆盖的范畴。
虚构研发项目需要伪造相关资料。“包括编造或未留存项目计划书、决议文件、费用分配说明、研发支出辅助账等关键材料，或在原有财务资料基础上通过比例分摊等方式虚构‘研发费用’。”她说。
宁波某公司登记注册为“其他科技推广服务业”，并在2020-2021年度申报享受企业所得税研发费用税前加计扣除政策，但经核查，该公司实际主营业务为升窗器批发零售，属于批发零售业范畴，根本不适用研发费用加计扣除政策，其违规享受优惠的行为已构成对政策的滥用。
第三种常见的违规手段是虚列研发人员人工费用。一些企业通过OA系统将非研发部门划分为“研发部门”，将高管、行政人员等非研发岗位人员挂名列入研发人员名单，甚至将兼职人员的全部工资计入研发费用。廖仕梅说，“需要注意的是，政策明确规定，只有直接从事研发活动的人员费用才可扣除。”
部分企业还存在研发活动结束后继续列支相关人员工资、冒用离职人员身份虚列工资支出等行为。南京某企业被查实，多名自然人仅在2019年前短暂任职两三个月，2021年至2022年期间并未实际在岗且未参与任何研发活动，但该企业仍虚列上述人员的工资薪金，伪造研发费用支出，构成编造虚假计税依据的严重涉税违法行为。
第四种常见的违规手段是隐瞒收入。廖仕梅指出，部分企业在申报研发费用时，未按规定扣减研发过程中产生的下脚料、试制品等收入，导致多计研发费用并违规享受加计扣除政策。
如宁波某公司在2020年至2023年经营期间，向客户销售研发试制品及下脚料时，以现金收款且未开具发票，故意隐匿相关销售收入，既未冲减研发费用，又违规享受加计扣除，造成年度应纳税所得额少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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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策红包和监管红线
近年来，为激发创新活力，企业研发费用加计扣除政策迎来多项重要调整。据廖仕梅介绍，政策优化主要体现在三方面：一是覆盖范围拓展，从最初重点支持制造业、科技型中小企业，逐步延伸至全行业，同时新增集成电路、工业母机等专项企业的定向覆盖；二是优惠力度提升，此前制造业与科技型中小企业可享受100%加计扣除（形成无形资产的按 200%摊销），其他企业适用75%的比例，调整后一般企业统一享受100%加计扣除，集成电路、工业母机企业更可享受 120%的加计扣除力度；三是优惠享受时间提前，企业资金回流效率提高——若在7月预缴企业所得税时已能准确归集核算研发费用，可自主选择就上半年研发费用提前享受加计扣除优惠。
在政策红利持续释放的同时，实际案例却反映出部分企业在研发费用加计扣除政策执行中存在双重问题：既有对政策理解的偏差，也存在故意滥用政策的情形。
值得关注的是，研发费用加计扣除政策设有明确的负面清单。据北京市中视律师事务所税务律师程鹏介绍，烟草制造业、住宿和餐饮业、批发和零售业、房地产业、租赁和商务服务业、娱乐业等行业，即便开展研发活动并取得研发成果，也无法享受研发费用加计扣除的税收优惠政策。“这一税法政策导向鲜明，旨在重点鼓励高新技术企业的发展。同时，从高新技术企业的认定与申报规则来看，认定标准中对企业研发费用设置了最低比例要求，也能切实推动企业开展实质性研发创新活动。”
“深究骗享研发费用加计扣除税收优惠现象频发的原因，除了企业普遍税法遵从度较低、受利益驱动铤而走险外，研发费用加计扣除政策本身也存在优化空间。财税〔2015〕119号文件对研发活动的定义较为笼统，实务中，实质性改进与小步创新的界限模糊，主观判断空间较大，给部分企业打擦边球留下了操作余地。”廖仕梅分析道。
在政策执行层面，汪梦娟认为，我国企业所得税优惠政策采用“自行判别、申报享受、相关资料留存备查”模式，有些企业也就心存侥幸。
“研发活动专业性强，税务部门与市场监管、科技等部门的联动机制尚不健全，技术鉴别能力相对薄弱，难以有效识别企业留存资料中的不合理之处。”廖仕梅称，“此外，税务监管存在被动性，主要依赖系统识别和预警，实地核查比例较低，客观上纵容了企业的侥幸心理。”
汪梦娟补充说，出口退税、高新技术企业、小微企业税收优惠等领域也存在类似骗取行为。以近期苏州工业园区税务局稽查局曝光的案例为例，力软信息技术（苏州）有限公司因13份可疑发票暴露其违规享受小微企业税收优惠问题。
企业如果抱着侥幸心理为眼前的蝇头小利铤而走险，将面临全额补缴税款、滞纳金、0.5倍至5倍的罚款，甚至会被追究逃税罪的刑事责任。同时，企业的纳税信用等级也会受到影响。
骗享研发费用加计扣除的纳税人往往需要通过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来虚增成本，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行为一旦被税务机关查实，纳税信用等级会被判为最低级D级，且保留D级评价两年，期间不得修复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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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如何税务合规
现实中，企业往往将研发费用加计扣除相关任务交由内部财务或税务部门独立承担，然而，由于研发活动涉及专业性问题，财务部门往往难以作出准确判断。
在企业实际运营中，研发业务往往先于财务税务处理落地，导致纳税申报环节普遍存在滞后性。“针对部分费用的认定工作，需从财务BP（财务业务伙伴）的专业视角出发，与业务部门展开深度沟通，精准界定当前研发阶段的属性。若处于研究阶段，相关费用可直接纳入正常加计扣除范围；若已形成知识产权等无形资产，则需通过摊销方式进行税务处理。”程鹏说，“总之，业务与财务要深度融合。”
他表示，另一个需要注意的是，企业需系统留存研发证明材料，包括研究开发项目立项书、研发费用支出辅助账、研发活动情况表、研发人员劳动合同及薪资统计表等。上述材料需按规范整理归档，以备监管核查。山东淄博某公司在2022年申请研发费用加计扣除时不满足政策要求，正是因为其无法提供研发项目立项文件、研发人员及仪器设备等费用分配说明（含工作使用记录）等关键资料。
廖仕梅建议企业建立内控机制，对每一研发项目匹配相应的辅助账目，做好费用归集、人员考勤、进度跟踪等，全程留痕；设立税务专员，专职负责政策更新、风险自查等工作；也可以委托第三方机构进行专项审计，降低被质疑的税务风险。
企业税务合规关键在于树立遵纪守法、合规经营的法治意识。廖仕梅提醒企业，一定要警惕网络流传的“节税秘籍”，也避免轻信所谓税务专家作出的利用虚开发票、关联交易等非法手段为主的“税务合规计划”。另外，要及时与当地税务机关沟通，争取税务辅导，咨询留痕。
责编｜惠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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